今年巴黎的秋来得格外的晚。本以为刚到这里时,迎接我的就会是渐凉的气温和连绵的阴雨,谁知一个多月下来,雨伞一直躺在我的包里没怎么舒展过筋骨,每天午后温暖的阳光也完全照不见秋天的半点影子。
然而这周天气明显转凉,大有加快步伐迈进冬天的架势。我的身体似乎已经颇为适应这种温度的变化,毕竟每周周末都在路上,总是要面临短短几天之内的季节切换。但自然界的季节似乎总是连接着人的心绪。于我而言,便是忽然意识到已经来到这里这么久,而归国的日子虽然还远,却仿佛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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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会想:我是不是在过着别人所羡慕的生活呢?或许是的,每周只有周一到周三有课,几乎没有学习任务,没有考试的压力,可以有大把时间一个个打卡旅行清单上的目的地,而经济上又比从国内往返节省得多。经常会被问到在哪里交换,因为巴黎似乎就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定位里——的确,学校离传统意义上的巴黎距离不近,以至于在大多数时间里,巴黎仅仅是我的机场和火车站。我可以轻易说出在这里交换的一万种好处:比在美国交换出去旅行要方便地多,比在英国交换离欧洲各个地方都更近,比起在欧陆其他国家交换巴黎又可以让你不至于远离都市的烟火气……忘怀得失、无所挂碍的生活,我是否还有机会经历第二次?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是否在过着我自己所向往的生活呢?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我确实热爱我现在每天的生活状态:把自己从大一大二无休止的忙碌中抽离出来,比起圈禁在校园高墙里的生活,现在的我毫无疑问是自由的。虽然,我依然需要应付接踵而来的、我却并不太在意的各种申请和面试,但我确实终于有时间思考,有时间感动,有时间去意识到时间的流逝——而不是像原来那样,只能捕捉到时间流逝留下的错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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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旅行路上,却总会有一些瞬间令我怅然若失。
我在Google地图上,把想去的地方都用一种符号标记了出来,而把去过的地方替换为另一种标记。眼看着我的足迹逐渐布满了整个欧洲大陆,我忽然意识到:我每到过一个地方,意味着下次再来这里就是故地重游了。
而故地重游意味着回忆,意味着不知多少年之后,当我再渡过一条河,登上一座山峦,走进一幢建筑的时候,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便会被唤醒,我可能还记得这里曾经的样子,记得当时和我一起同行的人的样子,记得我的样子……不知为什么,déjà vu总是令我有些恐惧。
可我又太想留住我所经历的这一切了。我用照片捕捉我看到的一切,我用手帐记录我感受到的一切。记忆大概就是这么恼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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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近一段时间以来,我有时会忽然为自己的好运气感到一丝不安。同行的同学丢了钱包、丢了手机、丢了背包,自己的带来的东西却都还在我身边完好无损。刚来这里时在地铁上把包背在前面紧张得不行,现在却像一个普通巴黎人一样不再提心吊胆地度日——保持警惕是安全的保障,让人嗅探到自己的恐惧却是危险的。
可我的好运气不仅仅体现于此。我已记不清来到这里之后我赶了多少班地铁、公交、火车甚至是飞机,在发车前最后两分钟登上火车、赶在final call登上飞机在曾经的我看来无法想象,现在却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更神奇的是,当出现“只有当①②③都满足时才能赶上火车/飞机”的情况下,最后的结果往往是①②③都会得到满足。这绝对不是因为欧洲的公交系统有多么靠谱——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神奇经历的背后都是一连串恰到好处的延误。
好运气还伴随着我的旅行体验。蔚蓝海岸、五渔村的万里晴空调高了地中海的饱和度,白天还雨雪交加的马特洪峰在傍晚时分云消雾散,奥斯陆的暖阳,卑尔根的彩虹,博洛尼亚的周末狂欢……旅行中的这些“偶发性”令我着迷。有时会好奇自己为何会爱上旅行,后来逐渐意识到自己旅行并不是为了看到什么风景,而是为了获得这种新奇的体验:旅行本身就是一连串偶发事件的集合,它会使我觉得我所经历的每一天都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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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以前就有买明信片的习惯,不过是因为明信片大概是最为廉价的纪念品。当时买的明信片如今都静静地躺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和大多数纪念品一样,我再也没有关心过他们的存在。
后来陆续收到过一些朋友寄来的明信片,忽然就对寄明信片来了兴趣,也对邮政系统有了一点信心。而当自己真正写下并寄出一张明信片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是一种颇有仪式感的行为,而这种仪式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它的不确定性:当我把它塞进邮筒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或许我的祝福会被时间遗忘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而如果它足够幸运能够抵达收信人手中的话,这一张薄薄的纸已经承载了太多的故事,它永远不会和人们提起它曾经翻过哪座山、跨过哪片海,它所能带给人的只是对远方的无尽想象,以及见字如晤的亲切感。
在我寄出第一张明信片整整十天之后,我在中国的朋友告诉了我她收到明信片的消息。当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有些失望,因为它所有的不确定性都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了——没有万水千山走遍的浪漫想象,有的只是从巴黎到北京的一班飞机,或许还有十五天之内必须到达目的地的承诺——高度发达的现代邮政系统,使得连信件这种最原始的沟通方式都被体制化了。
我决定为改变这种现状做出一点努力。我不再把明信片带回巴黎,而是直接在旅途中把它们寄出去。这无疑为我带来了一些考验,毕竟写明信片和找邮筒都要花一些工夫。可我又发现这样做有其独特的意义所在:对我而言,去的地方太多,意味着我很难记清楚旅行中的那些精彩瞬间,而在旅途中寄出的明信片则把我的这些回忆带给了我的朋友们,即使有一天它们从我的脑海中淡去,这些回忆的碎片也会被我的朋友们珍藏着。谁又能说这不是旅行的意义所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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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面对旅途中的风景,人们应当有怎样的感受。迄今为止,有四处风景令我印象颇为深刻,可当时带给我的感受却大不相同。
第一处是在戛纳。当时我们吃过晚饭,沿着老城区的石板路一路向上,来到一座教堂,从教堂前可以俯瞰整个戛纳。
几周下来我见过不少城市的夜景,然而即便是巴黎的夜景也没有那晚在戛纳见到的令我印象深刻。或许有那么一个瞬间,它使我想起了《爱乐之城》里的洛杉矶。
我记不清那天晚上我们在长椅上坐了多久,因为彼时我们已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们是星空,是宇宙,是人间的灯火,是我们所爱的这个世界。
第二处是在五渔村。那里有一条“爱之路”,是一条修在海边山上的小路。
当时正是日落,海面能见度极佳,我们在那里目睹了日落的全过程。在我的人生中我并没有完整的看到过几次日落,但我发誓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美的一次。
也正是在那样的一个瞬间,我忽然幻想着自己所爱的人正站在我的身边。我们沉默着望向天际,听自然朗诵她写下的磅礴史诗。
第三处是在采尔马特。那天下午没有赶上去冰川天堂的缆车,所以临时决定从另一条线路登山。事实证明我们的选择没有错,山上风景极佳,可马特洪峰依然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我们决定走下山去,寄希望于云雾消散。
我们沿着一条徒步路线前行,翻过一座山坡之后,眼前一片豁然,我们的眼前是整个山谷。我无法用言语形容这一景象。相机只能记录下颜色和光影,却无法描述那种辽阔视野带给人的震撼。
那一瞬间我竟有一种流泪的冲动。若非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在我所生活的地球上竟然有这样一个地方。自然带给人的冲击比人类文明中的任何事物都猛烈得多。
第四处是在圣托里尼。岛上有个名叫伊亚的小镇据说有最美的日落,于是我们很早就找到了观赏日落的最佳角度,和其他人一样坐在了海边高处一座城堡的围墙上。
那天海面上雾霭沉沉,我们并没能看到日落。然而我坐的角度正面对着建在高崖山的伊亚小镇,我们坐在那里两个小时,我就一直听着音乐望着整个镇子,在雪白的建筑之间,来来往往的游客都缩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小点。
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此情此景每天都在这里上演,岛上游人匆匆,山峦和建筑却岿然屹立。无论是在空间还是时间哪个维度,我们都无异于沧海中的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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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都坚信我是一个对新环境适应能力极强的人。来巴黎第一个周末就摸清了巴黎公共交通的运行方式,各个国家铁路公司的应用程序使我能够第一时间获取列车站台和延误信息,虽然法语并没有太大长进可还是能猜出很多法语的意思——所以和我的同伴们相比,我对在这里生活的不便并没有太多察觉,也自然就没有什么强烈的思乡情绪。
然而依然有那么一些瞬间,我会突然怀念起在国内的生活。这边学校餐厅每一餐都不会给人带来任何饱腹感,再加上并不提供早餐,所以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饥饿中度过——当然,泡面和各种零食可以作为我们的解决方案,但我还是时常会想念煎饼果子老豆腐,想念学一学五小白房,想念和朋友们一起约火锅的快乐时光。
我不知道两个月后我会如何回顾自己这一学期的交换生活。我不知道回国之后我会有多怀念这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我想我大概会以更大的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我所要面对的一切。毕竟,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走这么一遭哇!
Words are as beautiful, but more genuine than photos~
Enjoy!
Thanks!
单单听着都好幸福哇
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